夏日午后，高远的天蔚蓝通透，不见一丝的云。温煦的风里夹杂着植物氲热的气息。蝉噪一声紧一声慢地嘶鸣着。
陈国郊野外的一个小院落，虽小却齐整干净。如果从高空中往下看，便可看到木廊下的阴凉处，一个乌发总角粉妆玉琢的少女托着腮，坐靠在廊柱前，眯着眼睛看着这屋檐围成的四角天空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一个寺人急急地从屋后转出，寻见少女，似乎松了口气，上前道：“小君，天气甚热，不在屋中歇息，却为何又在这里发呆？”
少女转过脸来，一双清波潋滟的眼睛眨了眨，似梦醒般问道：“寺姆，寻我何事？”
寺姆上前扶起少女，悄声道：“宫中来人了，请小君现在前去相见。”
少女沉默一瞬，投眼望向庭中婆娑的柳树，淡淡地说：“还未到十月，今年却为何如此心急。”
寺姆劝慰道：“早日回宫便能见到夫人与公子，岂不是好事？”见少女无语，又自怀中摸出一样事物，在少女额上覆了几覆，左右端详一番，满意地点头：“御寇公子的妆粉真是好用，如此便完全看不出了。”
少女动也不动，凭她摆弄。稍顷，二人回至堂中。
室中有几位寺人打扮的人，为首一人似是管事模样，见到少女抬眼打量，并一礼道：“小人俭，拜见妸小君。”
妸的目光从这个寺人俭的身上掠过，开口问道：“今年为何不是寺人曾前来？”
寺人俭直起身，双目平视，倨傲道：“明日乃是公子款的周岁喜宴，主公令遍赏中宫，公子小君皆有赏赐，小人乃是奉嬖姬夫人之命，前来赏赐小君。”
室内一干众人听的面露惊诧之色，看向俭的眼神瞬间不善起来。寺人俭却丝毫不以为然，还之以更严厉的眼神扫视着众人。侍姆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又咽了下去。
妸却淡淡一笑，“既如此，便谢过庶母大人之赏。时间仓促，妸无以为贺，请转告庶母大人，下次回宫定当奉上贺礼。”
俭点点头，满意一笑：“妸小君果然是知书识礼之人，嬖姬夫人时常在众人面前夸小君呢。”
妸亦淡笑：“多谢俭使美言。”
寺人俭等人离去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，室内点起了灯。
侍姆一边收拾着俭送来的东西，一边忿忿不平地唾道：“什么嬖姬夫人！不过一个狐媚子，仗着年轻些受主公宠爱，也敢越过夫人给小君眼色看！如今连一个寺人都敢如此口气对小君说话了！”
妸默然无语。对着铜镜慢慢抚起额前秀发，用帕细细擦去额头上的妆粉。一朵淡淡的桃花印显现出来，烛火下，镜中的妸美眸如寒星，一朵桃花在额头盛开，不妆而艳，秀美至极。
侍姆见她不说话，心中不忍。放下手中活计，走到背后，轻声哄劝道：“小君莫要伤心，小君生得如此好相貌，日后定会寻得如意佳婿，不再受这些宵小的气。”
妸苦笑道：“我在此地，远离中宫，吃喝无缺，已是逍遥。我只是担忧母亲。嬖姬夫人如此张狂，我躲的这么远，她都要示威于我，可以想见，母亲在宫中的日子难过，只怕还不及我。”
转头看向明明灭灭的灯火，想起去年离宫时，母亲陈夫人缠绵病榻，握着妸的手，眼中大滴的泪滚落下来，“我的妸儿，母亲一直无法将你留在身边照顾，实在是亏欠你太多……”
妸亦落泪，反握陈夫人手，哽咽着：“母亲莫要挂念女儿，女儿年已十四，再过一年，便可回宫，到时可与母亲团聚。”
陈夫人闻之，愈发心酸不止，十五及笄，便要论嫁，纵然回宫，也很快要分离。
看向妸，额头那朵可恶的桃花，越发开的灼灼耀眼。
……
秋露，清晨。
屋檐上薄薄一层霜，回宫的日子到了。
一大早，宫中便派了翟车来接。
门“吱呀～”一声打开。
两个孩童蹲在墙边柳树下玩耍，口里念念有词：“十月九，蒲枝柳，桃花仙，惑君王……”
寺人听得，脸色一变，上前轰赶。
孩童跳开，远远躲开，看着一辆翟车从门中驶出。
妸在车里，听到了歌谣，越发的沉默。
回宫的路很短，不到三个时辰，便己望见宫门。
妸坐在车内，看着三重宫门次第打开，穿过喧闹的市集，仪门开启，内城黑色屋瓦的高台宫室楼榭，便沉沉地矗立在前方。
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，她的家。她是陈国的公主，却有家难回。
己是十五年，咫尺天涯，她被禁隔在陈国郊外那一隅宅中。不得走出，亦不得回城。
只有每年一次的生辰到来，宣公，她的父亲，才允许她回来一次。
今日，十五年的禁闭终于解除了，妸静静地坐着，却没有半分雀跃。
宫车驶到陈公居住的高台，妸从车内下来。由寺人引上台阶，到堂中等候。
天色尚早，陈公尚在前方明堂内与众臣议政。妸跪坐于堂中，清风穿过，带来前方隐约的争吵声：“蔡国乃我国屏障，若要拒楚，需与蔡交好……”
“蔡侯不仁，冶下暴虐无道，为人苛责反复无常，近闻国中时有动乱，此时情势尚且不明，臣以为……”
妸静静地坐着，眼睛看着堂中柱子上的花纹。巨大的木柱涂了赤色，刻了山水纹饰。堂内器物似乎也多了一些，案榻两旁的铜枝花灯上次就不曾见过……
正发呆间，一个寺人进来传话：“主公有令，请妸君主前去夫人处，稍晚再传君主前来相见。”
妸松了口气：“诺。”
出了父亲的宫室，向后转过一个回廊，便是母亲的居处水灵宫。
寺姆不知去了何处，妸一个人走出来，顺着回廊走去。刚行至门口，便听得院内一个得意又娇俏的嗓音拖着长腔笑道：“看我们的款啊，多聪明，今天学会叫父亲了，晚上主公听了不知会有多高兴……”
妸心中一震，立刻停住脚步，一个寺人从后面急匆匆赶上来，追上妸，焦急而小声地说：“小人来迟一步，请君主恕罪，请随小人走这边。”
妸抑制住心中巨大起伏，随他转身离开。
沿着小路一路行去，两旁渐渐荒草蔓延。来到一处偏僻的宫室前，寺人指着半掩半开的门道，“此处即是陈夫人居处，君主请。”
妸瞪大眼睛不敢相信，母亲居然住在这样一个荒凉处所。宫墙两边荒草萋萋，半人高的草丛里各种虫鸣。半开的门静悄悄的，不见一个人影，风吹过来，飘过一股药的味道。
那寺人见妸脸色发白，站在那里不动，礼了一礼便要离去。
妸急声喝止：“且住，我有话问你！”
那寺人楞怔了一下，垂手敛目。
妸盯着他，问道：“刚才是何人住在我母亲原来的宫室？我母亲又是何时搬到此处的？”
寺人支吾道：“小人不知，小人半年前入宫时便是嬖姬夫人在水灵宫居住。陈夫人……陈夫人应该更早便搬来此处了吧……听说是在此好养病……”
正午的阳光很热，妸却感觉浑身发冷。
想问更多，却一句也问不出来。那寺人窥见妸的脸色，小声道：“君主若无旁的事，小人先退下了。”
妸顶着大太阳，一步步地向门口走去，裙裾拖过的草丛里，虫儿声音立刻静了下来。
妸推开那半扇关着门，走了进去。
陈夫人，乃是陈宣公的嫡夫人，性情温婉，姿容秀丽，贤惠知礼，与宣公一直琴瑟和鸣。生太子御寇。陈夫人对陈宣公其它庶夫人及所出，皆和颜悦色，从不刁难。
陈夫人美好的日子，一直持续到妸的出生。
妸出生在十月初九，十月的天气已经飘雪，原本是一片肃杀的季节。满园光秃秃的桃花却一夜之间盛开。灼灼其华，晶莹剔透，蔚为大观。整个陈国都轰动了，更奇的是，这个小女婴，额头上长着一朵桃花。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。这个女婴，因是陈国的公主，更加意义非凡。
宫中宗祝用蓍草进行演算，对一脸喜色的陈公肃道：“此女命中注定亡国败君，未来会引起兵戈不断，所处之地生灵涂炭，乃妨主克君大凶之格。”
一宫的人倒抽一口冷气，陈夫人当即晕死过去。陈公面色剧变，眼神中由惊愕转出深深厌恶的神色，冷哼一声，拂袖而去。
可怜的小女婴一日之后被命处死。
陈夫人不进米水，不顾产后虚弱，抱着女婴跪在明堂之外，求陈公放这女婴一条生路。
臣子们议论纷纷。必竟占卜所得的演算结果太坏。已经影响到前途国运。谁也不敢去劝上一劝。
太子御寇，年方八岁，每日叩首于丹阶之下，恳求父亲饶了妹妹一条姓命。
三天之后，陈夫人终于晕阙于高台之上。众臣中有人不忍，鼓动陈公再卜一算。看是否有可解之道。
就在此时，有高人求见陈公，密谈之后，陈公答应将女婴送出城外抚养，每一年生辰之时，召入宫中一日，如此直到十五岁方可避开本国刀兵之祸。
于是在有司的祝祷声中，侍姆抱着襁褓中的妸坐上车。巫师们在郡邑的四门杀狗宰羊，衅浴祓除，一番折腾，送出城去。
妸是不知道这些的。是抱她出去并抚养她的寺姆一一说给她听的。她在郊野这一方院宅中被禁隔了十五年，每日望着那四角的天空。每年只有一天，会被接到宫中，见一下母亲。
陈夫人，自此大病一场，从此缠绵病榻。陈公渐渐冷弃，宫中纳入的新人，代替了陈夫人的地位。
迈过荒芜的院落，穿过齐膝高的杂草，妸早就擦干脸上的泪水，换上了开心的神色，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了，陈夫人所在的冷宫，一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，病榻上的陈夫人没有半点动静，只有婢女当的一声摔掉了手中的木盆。
妸走到榻前，看着薄如纸片气息沉沉的陈夫人，轻声唤着：“母亲，孩儿回来了。”
陈夫人已是油尽灯枯，苦熬这些时日，看了女儿最后一眼。心愿已了，便撒手仙去了。
妸及笄回宫的消息，传遍了陈国，很快，陈国的百姓也获悉了妸即将出嫁蔡国的消息。百姓们替这个不幸的女孩叹息着，那蔡侯年近半百，好色淫乱。美如仙子般的女孩，即将被送往那虎狼之处。
妸静静地坐在宫里，听到了寺人传来了父亲对她的安置。她半点眼泪也无，生下来就被判为不祥之人，连带着母亲受苦致死，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。想想这些年母亲和自己的不易，妸看着铜雀嘴中摇曳的灯火，站起了身，拔下头上的簪子，赤足走了出去。
陈侯将手中的酒盏砸在地上，里面的美酒溅在妸洁白的衣袖上，恍如殷红的血迹。
妸跪在地上，如瀑的黑发披散着，拖在身后。
陈侯大骂着，“你敢威胁我？信不信我杀了你？”
妸没有惧色，淡淡地回着：“这些年，女儿早将生死置于度外，死与活，对我没有区别。死在蔡国，和死在陈国，并无两样。”
陈侯拿她没办法，妸说，如果让她嫁蔡侯，她会在新婚之夜杀了蔡侯。
但是这个不祥的女儿，让他实在无法处置。他一刻也不想再看到她。
这时，寺人来报，息侯遣使上门求娶妸小君。
一个月后，陈国宫中两队送嫁的队伍同时出发，一队往蔡国，一队往息国。
息国是个小国，弹丸之地，息侯，是陈国太子御寇的好友，正值青春年少，可谓妸的良配。
陈侯为了和蔡侯交好，只得派另一位宗女去和亲。
夜里热闹如潮水般退去，喜屋里只剩下了一对璧人。
年青的息侯揭开红盖头，凝眸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绝代佳人，娇颜若仙，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一朵灼灼的桃花，艳丽非常。息侯眼中闪现惊喜和爱慕。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洁白无瑕的玉簪，轻轻插在妸的云鬓之上。
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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